沈荣均水墨雅女
2022/6/6 来源:不详水墨雅女
沈荣均
我的家乡是在一个叫青衣江边花溪河畔的水乡。那里的水真是清呵,清得随处拾起一段,就可以当镜子照,照见一弯亭亭的疏影。轻轻放下来,水的影子不见了,水里的影子天空的影子粉墙白屋的影子,又层层叠叠深深浅浅地来了。一不小心打碎了,又叮叮当当散作一江银波。但是,再清的水,也比不上冥冥之中的那一种水色呵!那绝对不是水的颜色,真正的水是晶莹剔透的,纯净无色的。我所说的水色,从远处的水域流淌而来,若深若浅,宜浓宜淡。最初的水色,与遥想中的三点水有关,譬如柳江,譬如花溪,譬如桃源……流淌的水色,最后止与我的眼前。于是,我洁白的宣纸,更添了十种以上的风情。譬如水灵水秀,譬如水淋淋水汪汪……又譬如,江红(江红,洪雅农村方言,漂亮的意思)。江红是我所见过的飞扬极至亮丽极至的那一种水色。真佩服那位发明了这个化石一样词语的先人。也许,他是一个不知名的穷书生。我的这个穷书生先人口吐莲花的时候,一定是正诵读着那一句唐诗,“一道残阳铺水中,半江瑟瑟半江红。”我猜想,我的书生先人摇头晃脑地时候,也一定正如我一样,最后躬身或者倾倒在一片雪白的纸上,而且渐渐被一种弥漫而来的水色覆盖。
四川洪雅柳江古镇。迎娶新娘。中新社记者刘忠俊摄
雅女采茶图来自洪雅县委宣传部
“蜀南的乡下\水湄总疯长一种叫缘分的水草\它们浅浅地逐水而居\浅得能照进谁的影子”(雨余天《在水之湄》诗句)。诗歌里的水湄说的是哪里呢,没有说。但是,我分明知道,那是我朝思梦想的一片水域。都是些不能抑制的美丽地名呵:柳江边、花溪口、马河渡、石庙渡、史河坝、封河坝、槽渔滩、百花滩……那里是谁的娘家?半截吊脚楼,一把麻花辫子,摇摇晃晃虚虚实实,是河畔的桥水中的影子。粗陶脸盆,细花围腰,劈劈啪啪真真切切,是乡下的浣衣声民间的韭菜香。吃饭喽!回家喽!谁在浅浅的水湄轻声呼唤?应声而去,心跳是怦然心动可以细数的那种,呼吸是若徐若紧可以触摸的那种。回过头来,我看见一群劳作的女人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女人在春天的水湄唤鱼食鱼。“团鱼的背,乌龟的壳,好看不过桃花鱼,好吃不过锯蹼鱼。”古老的歌谣,外婆唱予母亲听,母亲唱予姐姐听,姐姐唱给妹子听。小时候,我的妹子就用它来哄我,三遍五遍的哄呵,我依然认为它是我今生听过的最好的歌谣。女人在夏天的水湄采桑养蚕。“买得鸦锄勤拂拭,夕阳桥畔种新蚕。”细娃睡了,蚕宝宝醒着。细娃的呓语里,含混不清的是新蚕咬过桑叶的沙沙声。蚕宝宝睡了,女人醒着。女人搂着怀里的细娃,数着院里的蚕宝宝,数着数着就睡去了。女人睡了,还有一弯月亮悄悄地醒着。女人在秋天的水湄削竹打笋。蜀地之南,多水。水往高处流,山腰便多竹,水竹、苦竹、慈竹、金竹、罗汉竹、观音竹……水往低处流,水湄便多笋。秋天的笋,逐水而居。女人挑了一些砍了,剥了皮,烘干,藏作过冬的粮食。留下来的笋,来年,会长成水湄最迎风的一竿。冬天来临,水落下去,石头现了出来,水湄一点点远去。女人收拾蚕具,退而结网,或者闲就闲了,索性淡入一片黄昏的青光里,是那种用最饱满的水份调成的淡色。夕阳西下,人影老去,恍若隔世。
烟雨柳江,雅女之乡何泽琼摄
图为洪雅本地模特儿本人授权提供
水是有脾气的。有一种脾气叫水性。当然不是所谓的水性杨花。而是被标榜了“贞、烈、素、仪、正、美”的一些体面的形容词,高挂起来,供后世景仰,令后生感动。其实,叫骨气更为恰当。我确信水是有骨气的,就好象我对女人的坚贞有时候能镌刻穿最坚硬的石头深信不疑一样。“卢家少女贞且贤,兰芷芳姿玉方骨。”这是说我的一个已离世多年的女同乡——卢氏。还可以举出很多,比如李杨氏,比如郝节娥……不忍举出更多的名字。因为,我知道,每一个名字,就是一座石牌坊,每一座石牌坊,就是一截寂寞的春光呵!一月两月流泪,十年八年滴血。泪水淹不死你,血丝也能缠绕你窒息你。血丝不能缠绕你窒息你,那最后的血性和骨气也能穿透你刺疼你呵!“水至清,则无鱼。”我相信这是哲学大师的高论。但是,我却以为,水之清纯与否,与游鱼无关,与一种柔情有关。水至清,则为柔至,水至柔,则为刚烈呵。极至的柔情,是最坚韧的水性。譬如,严寒里梅那一段暗自浮动的骨气。又譬如,游走在水中央的那一缕不死的魂灵。七里坪山花图来自网络媒体
(沈荣均,中国作协会员,四川省作协全委会委员,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,随笔作家。发表文学作品一百余万字,入选中国作协全委会年度报告及二十余种权威文学年选。代表作有散文随笔集《天青色等烟雨》《倾城的土著》《斑色如陶》《内心的花朵》等。获四川文学奖、冰心散文奖、孙犁文学奖散文奖、大鹏生态文学奖、在场主义散文奖等。长篇小说《双鱼座青花》入选四川省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。现居四川眉山。)
雨余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