妈妈的竹叶舟徐国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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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十八岁大学联考那一年的暑假，一天早上我妈笑容满面，十分得意地告诉我她梦见我落榜要去重考，就在全家人震惊之下，她才说她的梦永远都和现实相反，而那年我也顺利考上东海大学，我妈十分高兴地说那是一所好学校，因为舅舅也是东海毕业的。

我妈一直觉得我能考上大学，一方面归功于她的梦,另一方面则归功于她的粽子。

每年六月,我妈都得包粽子，如果家中有人要考试，那就格外慎重其事,因为是“包粽(中)”的关系。她包粽子最最讲究竹叶的质量,所以早早就要向一位在山上种竹的老太婆买竹叶与草绳，说是能先挑到又大又厚又香的,然后一片一片地将竹叶洗净、拭干,然后分作两迭，一边是较青较大的，当外层,一边是较黄较小的，当内里。我妈的粽子惯用两张竹叶，说这样才不会“露馅”，在她的家乡话里大概是“露出马脚”的意思,采头不好，所以一定要大小两叶，将豆沙、猪肉及糯米紧紧裹实,才好下锅。

我家早期的粽子只有甜咸两种，甜的是豆沙粽，咸的是肉粽，所有的料都是自己动手,包肉粽的生糯米要用酱油稍微腌过，然后两张竹叶折成小小的斗状,填人一半糯米,放上一精一肥两片腌渍的猪肉,再覆上糯米,将粽叶折妥绑牢就大功告成了。较之包了猪肉、蛋黄、虾米、花生、香菇、红葱头等丰实内料的“台湾粽”,我妈的粽子显得单调，不过却有其特殊的清爽风味。这风味难以言喻,我在外面吃过的粽子，往往过咸或是过油,而我看许多人吃粽子都要搭配五香粉或甜辣酱之类的佐料，但我妈的粽子却以平淡取胜,主要是吃那竹叶的清香，所以绝不用任何添加物,肉粽里的那一片肥肉是所有油脂的来源,在煮熟的过程中,油脂很均匀地渗入糯米中,这是爽口却不油腻的窍门。这只带着世外清香与无限余韵的粽子,让我总是觉得其中有一种幽趣与诗意，颇符合纪念大诗人屈原的情致。

端午节前几天，我家前后就飘着一股粽叶香,记得有一年我带了两串粽子去学校送给老师，不料第二天老师慎重地把我找去，说她婆婆吃得极合口味,趁大家不注意多吃了两个,一时间不消化,钉了食，老人家竟送了急诊。不过我们家的粽子以祝福小孩考试顺利的意味居多,是母亲默默的期许,微妙的心意。即使我们一一长大,渐渐脱离了联考的压力,母亲还是一样包好吃的粽子。因此每当我听见"慈母手中线”这首诗，我所想起的竟不是缝纫的母亲(虽然我妈从小为我打了无数件毛背心)，而是一手持粽叶，手舀糯米的母亲形象，我真是太爱吃了。

大的竹叶用来包粽子,指头长的小竹叶则可以做成一条小小的竹叶舟。这也是我妈的杰作之一，不知她从何处学来。竹叶舟玲珑可爱，迎着光微微透明，浅浅的船舷,似乎只能载着一个人、一坛酒、一支钓竿,泛向五湖的烟水处。小的时候我家附近还是一片漠漠水田,母亲总是摘下路边的竹叶,折一只这样的小舟放在田边水洫让它慢慢漂流,然后我们散着步追踪它,看它漂过小桥，流向不知名的远方......　　

上回领取文学奖，与母亲约在某大饭店门口，总是早到的母亲摘下了大饭店门口的观音竹折成了一叶扁舟送我，斜倚在掌心是盈盈的绿，我知道她又要唱起“摇啊摇，摇到外婆桥”这首歌,还是那样的温柔而缓慢，仿佛是流水的节奏，我不知道我将漂向何处，但那定是个像“外婆桥”一样温暖又甜美的地方，因为载着我此生的，是母亲深湛而无尽的爱。